拐点_登王(女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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拐点

  人的一生,总有几个命运的拐点。只是世人大多肉/体凡胎,无法早先一步预见。

  阳七同样以为,这是又一个平凡的春日。

  九郎出嫁后第二天她便辞别新人,背着十三回到山间。她计划初夏动身,那时过了最青黄不接的日子,无论路上匪盗还是择人而噬的野兽数目都有所降低。

  这一日清晨她仍旧陷在梦乡里,怀中抱着光裸如婴儿的阿弃。昨夜他们闹得晚,今日两人就不约而同的赖床了。

  阳七是被一阵飞鸟振翅声惊醒的。

  按理说她深居洞室,洞口又有大石阻隔,外面些微动静并不足以扰人清梦,然而她却从石床上一跃而起,耳边传来阿弃不小心摔下床的痛呼。

  这次,她听见骏马嘶鸣的声音。

  阳七披上棕衣,背起弓箭,怀揣匕首,想了想抓起立在一旁的青铜剑。

  青铜剑被阳七就着溪水在大石上打磨,如今又恢复了锋利的锐度。她回头看了一眼阿弃,看见他早就抱着十三,躲到角落里。

  “别做声。”

  阳七吩咐一句就奔至洞口,挪开石块。放眼望去,此时她已对事出因由有了预感。

  入眼是一支过百人的卫队,个个身着乌黑皮甲,腰悬宝剑,军容整肃。当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,血衣白甲,素面披发,正遥遥望向崖间山洞。忽而她眉眼弯起展颜一笑,竟像看见阳七在洞中偷窥似的,抬起马鞭遥遥一指。

  阳七心中骤紧,只见那如若木胎泥俑的军士“锵”地一声拔出手中长剑,排山倒海似的朝着山洞压过来。另有弓箭手援弓如月,屈膝半跪,箭尖直指阳七。

  “山人阳七,此乃吾王第三女,王姬疆。你欺主犯上,还不快快下来受死!”

  山下村牧满脸灰土,被几名健奴架着声嘶力竭地叫嚷。隔着半座山崖,阳七远远望着马上女子模糊的脸。忽然她亦拉弓引弦,箭尖对着的,正是马上女子。

  女子一愣,忽然哈哈大笑起来。

  下一刻那堵住洞口的山石突然被人飞踢入洞,力道之大仿佛疾奔健马冲撞而来。阳七被巨力带得飞出去,摔在地上,咳出一口鲜血。

  阳七听见阿弃一声哀叫就要扑上前,但很快就被制住了。洞中似乎一下挤进进十来名武士,当先有人要来拿阳七,阳七状做虚弱栽倒在地,待她近时突然扑入怀中。那人反应不及惊退两步,待举剑来刺却被阳七闪身退开。武士低下头,此刻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腰腹皮甲缝隙间汩汩涌出的鲜血。

  武士踉跄几步,膝盖一软应声倒下。然而其他人却对重伤同伴丝毫不顾,五六个人一起扑上前,只听咔嚓两声手臂软软垂下,阳七被压着脑袋卸下手臂按在地上,半张脸几乎陷进泥土里。她费力地睁开眼,扭曲的视线中阿弃和十三已经被拿剑抵着脖子。阿弃在哭,十三却惨白着脸,只是看她。

  三人被军士们带下崖去。

  洞外平缓的坡地上,初生的嫩草细细绒绒,离近了还有股清晨露水的香味。阳七被迫脸贴在地,村牧正声嘶力竭地叱责她的大逆不道,直到此时阳七紧绷得近乎麻木的心中才渐渐涌起惊惧。

  然后她听见哒哒的马蹄声走来,停在她面前。随后村牧的的骂声停止了,她听见女子笑道:“抬起她的头。”

  阳七就被拽着头发从地上提起。她被踩着腰,脖子几乎弯折得快要断掉才对上女子目光。

  面前的女子,如同天神临世。

  她几乎不知该如何形容对方容貌,仿佛煌煌日光加身,身为庶民的阳七与其对视都是亵渎。

  阳七下意识地垂下眼,她的眼睛都被女子身上明亮的白甲刺痛了。当日在山中看到的落魄女子似乎只是幻影,面前这位尊贵狂悖的王姬才是她真正的姿态。

  “小儿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那女子垂下一双眼,眼廓极长,看她如看一粒地上微尘,或一棵长得略出奇的杂草。”那日山中,你先作壁上观,后弃王族而去,是为大不敬,该罚。”

  说着两名兵士按着阳七的头扒下她的裙子,抡起剑鞘将她打了个皮开肉绽。

  阿弃哭得声音都哑了,他仍是不会说话,只声嘶力竭地叫。

  后来责打终于停下来,阳七瘫在地上,冷汗流到眼睛里,一阵刺痛,筋肉止不住地颤抖。

  她想她看起来一定像条落魄的狗。

  “小儿。”她听见邯疆骑在高头大马上,又说:“当日你斩杀凶兽,对孤有救命之恩,孤要赏你。”

  她被军士架起来,两腿拖在地上。邯疆道:“孤这一生,还从未欠过他人性命。不如你来当孤之奴卫,就如她们一般。”王姬指了指身穿皮甲腰配宝剑的兵士,“大屋以寝,美食以啖,佳人以戏。小儿,你可愿意?”

  阳七抬起头,声音嘶哑,似乎喘气时都带着血音。

  “……你要我……做奴隶?”

  邯疆还没开口村牧便跳起来斥道:“王姬奴卫世代拱卫王庭,位比士卿,以你为奴是抬举你!”

  阳七无力地垂下头,大量失血令她眼前一阵阵发黑。她喘息片刻,不知是哪里来的愚勇,她一个区区庶民,竟敢对王姬开口道:

  “我不做奴隶。”

  她感到拽着她头发的军士手指收紧,当即疼得倒抽口气。然而站在王姬身后的奴卫表情仍是如泥胎木偶般不见怒色。

  邯疆也未发怒,而是饶有兴致地“哦?”了一声。

  她轻声笑道:“那你是想让本王姬,赐你一死?”

  阿弃开始嚎啕,他被像只猪猡般压在地上,两只柴棒般的手臂拼命前伸着,勾抓泥土。然而此时阳七却听不到了。她全身都被冷汗浸透,生为庶民,她又如何不知在这个绝对无法忤逆的存在面前,只要对方稍有示意,她就只能像只卑微的虫子般被碾死。

  可是……

  阳七抖如筛糠,与再凶恶的野兽缠斗都从未感到如今的压力。仿佛遵循天地之初所定下的,强与弱,高贵与卑贱的本能,她的身体想要在这个女子脚下匍匐拜叩,屈膝领命。

  可是……

  阳七一字一顿地,几乎从牙齿里艰难挤出来。

  “我……不当奴隶。”

  场面有一瞬间的寂静,一名如同影子般跟在她马后的武士上前一步,手扶在剑柄上。“主上,要将她斩首吗?”

  这个声音听上去竟有几分熟悉。阳七被压低脑袋,露出脆弱的后颈。一双黑色皮履走到她面前。长剑出鞘的声音,泛起的剑光晃过她的眼。

  “皋淮,这小儿也救过你的命啊……”她听见女子平淡地,无喜也无怒地开口。“是不是正因如此,她才如此狂妄呢?”

  此时只怕是阳七与死亡最为接近的一刻。她整个身体都麻木了,头脑也麻木了,甚至连恐惧都感觉不到。

  这实在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,亲口忤逆了如此尊贵的王族,死亡才是唯一的结局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马蹄声踢踏几步上前,冰凉的剑尖挑起阳七的下巴。

  “孤——改主意了。”剑尖上移,戏耍般贴上阳七的脸,随后拍了拍。“小儿,孤特征你为我御行僮使。如何?你应是不应?”

  话音方落,连军容整肃的百名奴卫都面露诧色,村牧僵硬后更是直接扑倒在地,嘶声悲号:“请王姬三思!御行僮使如主之臂膀,同寝同食,同宿同眠,文为主之喉舌,武为主之甲胄,自古王族御行僮使非亲信重臣,显贵之女不可为。此山童身份微贱,怎可贴身服侍姬……”

  利剑挥下,村牧话音未落,已是身首分离。过了好半晌,那尚跪着的老朽身体才缓缓栽倒。不远处,一颗头颅尚大睁双眼不可置信地目瞪前方。

  温热腥臊的血味在春日温暖的地气中缓缓升腾,阳七指甲下的土地也渐渐渗入鲜血,变成铁锈般的暗红。她下意识膝行后撤了半步,然而尚带着湿热血气的长剑再次逼近她侧颈。

  “小儿。”

  那俊美的王姬仍旧骑在玄色骏马上,连一丝裙角都未染污浊。她开口,以绝无仅有的耐心又问了一次。

  “——小儿,你应,是不应?”

  “小人……”阳七撑着地面,感到上百双眼睛都注视着自己的脊梁。她的指甲已经深深抠进泥土,带着温冷的湿意,她重重磕下头。“小人……位卑……愚钝。不敢……”

  一滴冷汗顺着眼睫滴入泥土。在马上贵人看来,她必定抖如筛糠。阳七跪伏在地,她不知三王姬的提议是真是假,也不知如此不识好歹的自己是否下一刻也要身首分离。

  她颤抖地,卑微地请求道:“小人乡野愚童,未于……堂间供事,不敢近侍尊前。愿……远游四方,待增得见闻,再报效姬上。”

  这一番话几乎掏尽了阳七能编织的所有雅言。她注视着眼前矗立的黑色马蹄,久到阳七都感到晕眩,仿佛下一刻就要一头栽倒进泥土里。

  终于,邯疆以不带任何情绪的冷淡口气问道:

  “观你言谈举止,并非目不识丁的普通野民。你究竟师承何人?”

  “乃一老妪,小人……并不知其姓名。”阳七卑微,怯弱,又恳切地伏拜在泥土里答道:“两年前冬天,小人偶然在山上将其救起,而后大雪封山,老妪为报答小人收留之恩便教授学识为报偿,待到春日,她便悄然离开了,并未言及家族姓名。”

  王姬疆对阳七自认完满实际漏洞百出的故事并未揭穿,只是冷笑一声,拨转马头。

  阳七仍旧一动不动地将头抵在泥里,直到马蹄声渐远,才听见女人兴味索然地吩咐道:“今日乃三郎满月礼。饶她一命。”

  军士离开后,阳七一头栽到地上。

  当天夜里她发起高烧,连怎么回到山洞的都不知道。

  而后整整三天她烧得人事不省,说不好是因那顿毒打还是受惊过度。等再醒来时感觉已去了半条命,嘴巴干得像要裂开,喉咙里还有股药草的恶心苦味。她忍不住趴在石床上干呕起来。

  听见动静,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阳七呕得两眼发黑,被那人连拖带抱地从床上扶起来,嘴里灌进带着浓重药味的肉汤。

  那味道实在一言难尽,但阳七此时顾不得挑剔,就着对方的手把汤咕咚咕咚喝个精光。

  这才感觉捡回一条命来。

  转过头,一大一小正排排跪在石床边,眼巴巴地看她喝汤。阿弃还要再递一碗,被十三“啪”地一声把手打开了。

  阳七忽而生出“恍若隔世”之感。想到当时情景,如今还能坐在这里喝口肉汤,不知是上天哪位神明显灵。伸出手,阳七发现脱臼的手臂已经被接上了。她本来想摸一摸小十三的头,然而那孩子虽肿着双核桃眼,面无表情,但眼神着实像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。阳七被刺得缩了下手,最终落在阿弃的脑袋上。

  阿弃在十三无言的注视下几乎要一命呜呼了。

  “通关文牒。”

  如此不善的氛围下十三突然开口。她从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襟里拽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牍。阳七一怔,伸手接过,木牍竟加盖一枚如字如画,凶兽图腾般纹样的宫印,上书阳七、十三的名字,籍贯。而阿弃,在通关文牒上注明的是阳七仆侍。大概签发此通关文牒的官吏查不到阿弃户籍,以为他是阳七捡来的流民。

  此时此刻,阳七忽而感慨哪位姬上的“气量”。

  虽说当日她的确给凶兽最后一击,某冲程度上救了三王姬一命,可此时的王族,又如何会感激区区一个山民的“救命之恩”呢?连阳七也将其视为一个不会再有后续的小事丢在脑后。然而这份加盖王姬宫印的通关文牒,可算得上是三王姬最好的恩赏了。

  凭此文牒,阳七可行遍这天下任何地方,甚至可于士贵府中任职。

  因这一张文牒,有一国王姬为她背书。

  她的世界,从此广大。

  这一刻,阳七那颗生于山野间的混沌的心,首次对所谓“忠义”有了几分模糊的感想。她捧着那牍文牒,以能做到的最恭敬的姿态,向王都方向行了一礼。

  “阳七,定不负当日之言。”

  顾不得伤势未愈,阳七随后吩咐阿弃十三收拾山洞里的食物钱财,分成两份打成包裹,阳七阿弃各带一份。鹿皮大盖卷成一卷由阿弃背着,阳七则背了一只半人高的竹篓,里面装着十三和鹿茸等贵重物什,趁着天色将亮他们便进了山。

  或许是阳七疑心太重,她总觉得再留在山洞里保不准会有何横祸飞来。这念头扰得她坐立难安眼皮直跳,连一刻都等不及,逃难般挟裹全部家当催着家小即刻上路。

  阿弃向来顺从,十三无可无不可,对于当家发癫般的决定无人反对无人拖延。第四天清晨,在平静了几百年的稷坂村掀起轩然大波的阳七一家便如滴水入海,消失在茫茫大山中。

  他们不知道,就在出发仅仅一天后,村牧之女带着上百家丁健奴,高举火把手持利器,气势汹汹攻上山来。她们将整个山洞翻遍,又搜出数十里而一无所获。阳七大姐被抓上山打掉了几颗牙,哭着喊着赌咒发誓对阳七这小畜生的行踪一无所知。而阿卢在王姬疆率军来稷坂村当日就觉得大事不好,挑着货担带着新娶的夫郎,远远避走他乡。

  阳七不知自己躲过一劫,顺着阿卢和公子澶给她拼凑的地图,懵懵懂懂朝着绥城行去。

  小小的稷坂村如同万里山河中的一粒砂砾被留在身后。身处其中时觉得那就是漫漫一生,等真正走出来,才发觉一生,原来如此广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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